特约记者:张丹丹
编辑:刘瑞祺、陈子君
十一月的太行山里寒气刺骨,在没有村村通公路之前,交通只能靠土路,一下雨,黏湿的泥土能让行人把鞋底走脱。
得知深山某处有个古旧的破庙,连达租了个摩托车进山,路上意外打滑,差点连人带车翻到悬崖般的山沟里。他的腿被划了很长一个大口子,一直淌血。司机惊魂甫定,连达一挥手,“赶快走,该多少钱多少钱,别耽误正事”。
(山西省方山县大武镇东坡村西方寺,连达 供图)
与“正事”相比,这样的小插曲实在算不了什么。住荒村野岭,喝凉水啃干粮,还要忍受外人异样的目光,从1999年起,这位“苦行僧”开始自费寻访山西各地古建筑,通过拍摄、绘画和拓片等方式进行记录,基本跑遍了山西所有的市、县、乡镇、村庄。至今,他的古建筑写生作品有2000多幅,出版6本山西古建筑相关的书籍。
“我不纠结艺术还是学术”
2020年1月4日播出的央视《主持人大赛》中,热门选手蔡紫讲述了自己在凤凰网文创频道一档文化行旅类节目《博物志》中的所见所闻。连达和他的故事,再次浮现在人们的面前,引发了大众对于“古建筑保护”话题的热议。
(蔡紫与连达等人寻访山西古建筑)
凤凰网文创:和主持人蔡紫参加《博物志》山西篇的录制是怎样的契机?
连达:凤凰网文创频道主编宋观找到我,跟我介绍节目内容,我觉得立意很好。因为媒体关注北方古建筑题材的也很少,他们关注到了。
过去我感觉,在大众和媒体的印象里,只要一拍中国古建筑,就是小桥流水人家、白墙黑瓦的徽派建筑或者苏州园林,拍得很唯美,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代表中国。
其实徽派建筑的许多遗存都是太平天国战乱之后重建的东西,更早的也就能追溯到明代。而山西这一类要深挖的话,有价值的更多。但好像很多年间,大家对中国本民族的东西都觉得土,不认为是一种很典雅的、大气的存在。
凤凰网文创:节目播出后,很多人都在质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采取拍照的形式?
连达:有的人不认可我这种记录方式,他们认为拍照更真实,我也拍摄照片和视频,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画,别人认为有价值与否,我不在乎。这两年公众对我关注度高一点,过两年热度过去之后,我还继续画我的,也不影响什么。
绘画是我选择的、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跟这些古建筑在一起的时候,我心情舒畅。我享受绘画的过程,每当画进去的时候,就好像老酒鬼喝酒时的那种陶醉。
晋祠的圣母殿斗拱那么密集,拍照都得拿远焦把它“拽过来”才能看清楚,你永远没有机会能摸到最高层那些斗拱,我坐在那儿,把斗拱结构一组一组画出来的时候,就像拿眼睛把它们“抚摸”了一遍。
过去那些匠人,修了这么好的作品,尤其是扔在乡间的那些古建筑,马上就要坍塌成一堆垃圾了,几乎没什么人能把它当成艺术品来欣赏。在它们矗立了几百年、上千年后,由另一个时空的我来对它致敬,这也是一种跨越时间的交流。
(在乡间画古民居,连达 供图)
凤凰网文创:北大考古文博学院齐东方教授之前评价你的画:介于专业制图和写生创作之间,既“神似”,又“形似”,追求的不仅是艺术,还有学术。很巧,这次《主持人大赛》 董卿在点评蔡紫的时候,也提到“是艺术还是学术”的问题,对此你怎么看?
连达:我还是站在齐东方教授这个立场上。蔡紫老师最后有一句话说得很好,我的行为是在守护。我既不是一个美术工作者,也不是一个考古工作者,我给自己的定位算是一个文化的觉醒者。这就是一种对传统文化深深的眷恋,是一种文化认同感和自觉性,不必非要刻意给我划进某一队列里。我的出发点就是对古建筑发自内心的爱,和对乡野濒危古建筑抢救性记录的紧迫感和责任感。
凤凰网文创:画古建筑最难的是在哪里?
连达:最难的是斗拱结构,你看我画的佛光寺、晋祠,如果没有那个斗拱结构,它其实就显得平淡了很多。斗拱就是中国古建筑文化重要元素符号,它们的时代特点特别鲜明,充满了力量。为了画好这些古建筑,我也要要阅读大量古建筑研究的晦涩难懂的书,包括梁思成先生的书籍,还有《营造法式》讲解之类。绘画主要是学建筑透视、建筑画技法。
“人生最好的二十年,确实都用在山西寻访上了”
连达与山西古建的结缘,追溯起来是二十岁那年的心血来潮,他偶然得知山西有古建筑,就一拍脑袋决定去瞧瞧。
伴着黑灰和煤屑,他骑着自行车走了二三十公里。在迈入晋祠的一刹那,古朴沧桑的老建筑,携带着历经多年尘土的气息,以及巧夺天工的斗拱和飞檐,让连达觉得他“作为中国人的觉醒意识” 被唤醒了。
(第一次去山西时候,连达 供图)
凤凰网文创:二十年来,你的山西寻访路线是怎样的?我看到你之前说过先从晋东南地区开始。
连达:没结婚之前,一年跑五趟,现在一年两趟,一次跑一个月。我原来乱跑,大同、运城,那个时候资料特别有限,哪儿名气大,我就去,画得也随意。2007年前后,我画得勉强能看了,而且开始发现乡村藏着更多好东西,我觉得应该仔细弄,因为晋东南的古建筑最多,我才开始一个县一个县走访,打听,这才开始专门系统成片区地跑。
从晋东南长治市的武乡县开始,一直往南,到晋城市的陵川县和最南边泽州县,接着我又转到了晋南地区的运城,临汾这些地方。到后来是吕梁地区、晋中地区、晋北,差不多在去年,我基本上把我想跑的地方都跑完了,能画的基本上想尽一切办法都画了。人生最好的二十年,确实都用在山西古建筑寻访上了。
(应县木塔,来自公众号“连达画古建”)
凤凰网文创:去画画的时候,遭遇过哪些困难?
连达:因交通不便,我经常几十里山路扛着大包走,走得天都完全黑了,实在走不动了就在破房子里蹲一晚。生病的话我也只能自救。因为来一次不容易,下大雨,我打个伞罩着画板继续画,把我自己淋成落汤鸡似的。
另一个困难是,要和老乡解释清楚你在干一件什么事情很难,如果说为了爱,跑这么老远,画村里的破房子,他们就会觉得你骗谁呀,所以我还被人打过。有的就像打发要饭花子似的,有的破口大骂。原来我也是个急脾气,这些年我被磨炼得好多了,真是低眉顺眼好话说尽才能看到这些东西。我也遇到好心人,家里有农用三轮,就把我送回来了,要不我自己走至少得走四十分钟、一个小时。
我这几年因为媒体采访或者出了书,被大家关注已经很幸运了。我这个圈子里有的朋友,他们跟我一样花时间,花钱,甚至还有家庭破裂的,却几十年毫无成果。现实生活中,留给这些人的空间也挺狭窄的,包括经济上的压力、世俗的眼光,他们都挺不容易的。
古建筑就是“乡愁的一部分”
连达曾给一个文史爱好者团队做讲座,有个学生问他:“为什么要保护这些破烂的房子?”他很惊讶作为文史爱好者居然提出这种问题,也意识到这就是当下大多数人的认知现状。
(路边写生,连达 供图)
凤凰网文创:对于你画古建筑物这件事,村里老百姓持什么样的态度?
连达:老乡们第一个反应是我们的破房子让你画出来之后感觉还顺眼多了。他们认为这个房子破,说明穷,会被人瞧不起。很多人都跟我说过,“等我们有了钱,把这个房子好好修一修”,他们所说的“修”就是把老房子拆掉,盖上大瓦房。老房子会被当做新生活的阻碍,很多地方是“抢拆”。
我住过老乡家里头,木料散发潮湿霉烂的气息,老木屋的窗采光也不好,只能上旱厕,脏乱差,又没个下水道,屋里头总是臭哄哄的,有的地方甚至通电都很费劲。人家老百姓要求改善生活居住条件,也是合情合理的,你要从民生这个角度来讲,这就很矛盾。
因此对于我来说,正是乡野间名不见经传的、破烂不堪、濒临毁灭的古建筑,必须抢先记录,我也被朋友们戏称为“破庙专业户”。
(荒草丛中摆战场,连达 供图)
凤凰网文创:古建筑除了较为专业的学术价值之外,对于普通人它的意义在哪里?认知现状如何?
连达:说一下我的观点,不一定正确。随着城市化进程,现存少量的传统古建筑,不光是代表了当时这个地区的一种独特建筑风格,还是当地历史、社会生活的一个活生生的见证。有的古建筑它如果彻底消失了,这一段历史就随之消逝了,这些古建筑就是我们中国人的根。当然我也并不认为任何古建筑都必须全部无条件保留,但切忌不能草率一拆了之。
(汾阳东阳城三结义庙写生,连达 供图)
凤凰网文创:你觉得古建筑的意义更多是唤起普通人对于民族和家国的情感?
连达:对,我为什么说我们要记住乡愁?这就是乡愁的一部分,这是活生生的历史,历史人物刚从这个屋里离开,他前脚走,你后脚来,空间是没变的,就是这种感觉。
现在的仿古建筑大多徒具其表,不能说是真正的继承,比如有的仿古城墙,里面是钢筋混凝土的框架,外面贴着红砖,红砖外面再贴了一层青砖的皮。过去的城墙是为了打仗用的,在近代,枪炮都难以一下打透,那都是用夯土、砖石筑起来的。现在许多复建的城墙是为了旅游用的,是空心的,就好像一个框架楼,更谈不上继承。
现在好多人就是太功利性,一定要把古建筑放到实用价值中衡量,以市场和盈利来看待,因此觉得没有保留的意义。但我们是有五千年文明的古国,怎能把自己的历史给随意抹去?这些东西越来越被人看得很轻的时候,就越值得认真为它做点什么。
凤凰网文创:画古建筑对于你的一生意味着什么?
连达:就是给自己找到了一条值得走一生的道路。有的人老了都在摇摆不定,我二十岁刚出头的时候就找到了,而且我还幸运地能坚持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