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赋渔:封城之后的巴黎,有人想出走,有人想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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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赋渔:封城之后的巴黎,有人想出走,有人想结婚

编者按:

疫情之下,那些被日常生活所淹没的琐碎细节和似乎千篇一律的生命,因为放慢的时间,它们的纹路被人们重新细致描摹。不同地区、不同国家的人们也在互相眺望,远方的“他者”正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或许只有我们真实地看到外面的世界,才能更好地评判现在所生活的地方和生活的方式。

那么在塞纳河的岸边,在那个被称为“浪漫之都”的城市里,人们是否依然褒有对生活的热忱?他们在突如其来的疫情之下如何选择?凤凰网文创频道将带领大家,跟随法国阿尔班·米歇尔出版社签约作家申赋渔的视角,揭开远方的神秘感,去看到身处巴黎的人们,他们藏在深处的磷光。

今夜开窗鼓掌:“FLVCTVAT NEC MERGITVR——历经风雨,永不沉没。”

“叮!”我的手机响了,收到一条以法国政府的名义发送的短信,让我尽量不要出门。

这是政府向所有人发送的短信。电信运营商说,这也是他们历史上第一次如此群发信息。

然而短信的提示并没有得到所有人的重视。有人在巴黎18区拍了许多视频,那里的人们喜爱聚集在一起闲话聊天。他们跟警察捉起了迷藏。警察一来,他们藏进小巷,一走,又涌上街头。我曾去过那里几次,他们总是沿着墙根站着,一排一排,不知道在做什么。病毒也不能阻止他们享受这种谜一样的快乐。

圣丹尼的家乐福已经被人群挤爆。其拥挤的景象如我们元宵节的灯会。有人苦口婆心地劝解:“你们到底在担心什么?是害怕被病毒致死,还是害怕饿死。”真是灵魂的拷问。可是当人陷入恐慌,智力就会下降为零。

蒙巴纳斯火车站如同中国的春运,黑压压的人群像潮水一般涌上一条条铁轨上的火车。他们解释说,巴黎的居所只有40平米或者更小,一家几口人,简直喘不过气来。他们必须到乡下去。有人在乡下有休闲别墅,有人投靠亲友,有人租好了民居。然而乡下的人们已经气急败坏,他们痛恨这些从巴黎逃回来的人:“笨蛋,你们会在火车站染上病毒。”“乡下可没有大医院,还要用救护车送你们回巴黎。也许还有我们。”

短信的发送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反而激起了一些人的质疑。是不是政府掌握了我们所有人的电话号码?有关部门赶紧解释,政府只是发布命令,完全是由电信商独立发送给个人。然后又有人陷入另一种迷惑:“为什么你们都收到,唯独我没有?”

好吧,他们总是抓不住重点,或者就不想抓重点。也许是看到太多的人要离开巴黎,要到超市购物,要在外面再看一看,号称做好准备的十万军警并没有出现。这就是法国人的性格,不急,随性,与人为善。马克龙的命令还是起到了效果。协和广场、埃菲尔铁塔、香榭里舍大街,行人已经相当稀少,景象开始变得冷寂荒凉。不过极右派的勒庞仍然在批评马克龙:措施不够严厉。当然,小马无论做什么,她总是要批评的。晚上8点,法国总理菲利普也在电视上神情尴尬地接受责询。女主持火药味十足地问他:“卫生部长已经建议不要进行第一轮选举,为什么还是进行了?”是啊,这不是最大的人群聚集吗?我想,批评可能才刚刚开始。对于法国人而言,批评是必须的药。总有人在给,总有人在吃。

不过,法国另一种人人必备的“扑热息痛Doloprane”却要限购了。这是法国医生乐意开出的万能药,头疼、发烧、全身酸疼,或者不知名的疼痛,都用这个。几乎每个中学生的口袋里都有一包。如果班上有谁不舒服,恰巧身边短缺了,喊一声,就会有人给他递上一颗。本次限购的原因,是法国人太迷信这个神药,他们会囤货,从而造成药物短缺。囤积“扑热息痛”正如我们囤板蓝根、双黄莲之类,应激状态下人类的心理是共通的,不分东西。总而言之,如果想去药店买口罩、消毒液还有退烧药,还是等等再说吧,否则白白跑一趟,还要浪费一张出行单。

图 | 巴黎市市徽

政府公布的出行单,有五种情况可以外出。一是因为紧急不可替代的工作。二是购买生活用品。三是生病了。四是要去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五是遛狗之类的短暂出行。注意,禁止多人同行。所以,如果出门买一只长棍面包,也要填好这张表,再带上身份证。没有养狗的朋友,已经打算牵一条绒布狗上街遛一遛。既有出门的理由,又不孤单。有人做了一张中法对照的出行表在向外传递,对于不懂法语的华人而言,这是非常重要的。莫以善小而不为。也许你的一个小动作,就会给身处困境中的人带来温暖。

法国人此时最为感激的当然是医护人员。人们彼此相约,要给他们一次掌声。2020年3月17日晚上7点,打开窗户,为他们鼓掌。天渐渐暗下来。原先很少看到灯的窗户也透出了亮光。再怎样操劳的人也开始留在了家中。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一扇,又是一扇,窗户打开,有人鼓掌。掌声并不响亮,也不热烈,掌声中,更多的窗户打开。掌声如潮水一般连接在了一起,伸向巴黎的每一个角落。掌声渐渐停歇,手机上陆续出现法国人发送的巴黎市徽。一艘帆船正航行在波滔之上。下面写着一句拉丁文的箴言:“FLVCTVAT NEC MERGITVR——历经风雨,永不沉没。”

(2020年3月17日,法国新增新冠患者1097人,确诊总数7730人。死亡已达175人。)

遗嘱里的爱情:“我只是想在死之前和你结一次婚”

图 | C215的街头涂鸦

“法国已经死亡450例。”法国卫生总署署长萨洛蒙面无表情地在电视上宣读着数据:“87%的死亡是超过70岁的老人。”我想,詹姆斯大概早就知道这个数据了。

下午的时候,詹姆斯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已经立好了遗嘱。口气相当轻松,像是终于办妥了一件已经拖了很久的大事。

詹姆斯今年73岁,正是高危人群。他是我认识了好几年的朋友,住在巴黎郊区的一幢两层小楼里。我曾到他家做了好几次客,都是他亲自下厨,每次的肉都做得很好。詹姆斯是苏格兰人。我偶尔不小心地说,你们英国人如何如何,他都很严肃地纠正我:“我是苏格兰人。”

去年圣诞节之前,詹姆斯请我、我的《匠人》一书的法文译者郑鹿年先生及夫人去他家。正在吃饭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是视频电话,里面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詹姆斯激动地让我们每个人跟她打招呼,随后不顾礼节地把我们晾了十分钟,跟她叙家常。这位老太太在爱丁堡,比他大两岁,是他年轻时的女友。两人相爱了几年,不知道为什么闹翻了。詹姆斯于是一个人来到巴黎,做英语教师。这一待就是四十多年。两人各自成家,又各自离婚。孩子也早已成家立业。现在两个人都老了,女友腿脚不好,詹姆斯得了肺病。一个人在法国,一个人在苏格兰,已经多年没见。不过偶尔会打个电话。

女友今天打电话告诉他,爱丁堡的咖啡馆、酒吧、餐馆全关门了。苏格兰首席部长说,这是她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挑战。英国已经感染3983例。苏格兰感染了322例,已经死了6个。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是谁。

詹姆斯在电话里跟她说:“我们结婚吧。”

“现在结婚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会去爱丁堡见你,也不会有什么婚礼。我只是想在死之前和你结一次婚。”

日渐严重的疫情让两个人的心态都发生了变化。女友经不住他的纠缠,终于同意了。今天已经说好,通过邮件办理相关手续。

“祝贺你,詹姆斯。”我说,“这是高兴的事,你写什么遗嘱呢。”

“我没什么财产。只有爱丁堡一套父母留给我的房子,还有法国这一套我住的房子,我写在遗嘱里,都留给她。这样我突然死了,就没关系了。”

“詹姆斯,马克龙说要给巴斯德研究所50亿欧元研制疫苗,中国、美国、德国都在加紧研制,很快就有疫苗了。”

“巴黎封城后,我每天在看新闻。每天都有人死。意大利甚至都用军车在运送尸体。这是人类的一场大劫难,我要提前做好准备。年轻的时候,她说要跟我结婚,我拒绝了。之后这四十年,我们都没再提过。现在,我应该请求她的原谅。”

“都四十多年了,哪还会生你的气。”

“我去巴黎的那一天,她送我上车,我一回头,看到她眼睛里全是泪。这一幕就像在昨天。今天她答应跟我结婚,我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她还爱我。”

詹姆斯挂了电话不久,郑鹿年老师就给我打来电话:“你知道詹姆斯要跟他女朋友结婚了吗?”

詹姆斯今天下午大概一直在打电话,告诉每一个朋友他要结婚这件事。

我给詹姆斯发了一张今天网上流传很广的照片。这是法国最著名的街头艺术家C215,在“塞纳河畔伊夫里”的一面墙上的涂鸦。一对戴着口罩的情侣,深情地拥吻在一起。他们情迷意乱、旁若无人,超越了时空,印刻在灰色、粗糙、冰冷的墙壁上。

(2020年3月20日,法国新增新冠患者1617人,确诊总数12612人。死亡已达450人。)

不存在的女儿:“她在这里住了8年,从来没有一个人来看她。”

图 | 巴黎协和广场上的方尖碑

塞纳河沿岸关闭了,荣军院前的大草坪关闭了,埃菲尔铁塔下面的战神广场关闭了,杜勒丽花园也关闭了。喧闹的协和广场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孤独的方尖碑直直地刺向天空。

从我的住处到协和广场有两公里,我散步的时候经常会走到方尖碑,然后调头回来。来回差不多一个小时,锻炼的时间正好。而我楼下的邻居天天要去协和广场。我走路,她是跑步。她60多岁,穿着一身蓝色的运动服,扎着马尾巴,戴着一副深色墨镜,头上的棒球帽显得相当帅气,背后背着一只小小的双肩包。每次遇到我,她都笑容可掬地跟我打招呼。因为每天跑步,她的身材挺好,脸上总是红扑扑的。

照法国人的叫法,我住在1楼,她住在0楼。0楼其实就是中国的1楼。三年前,我刚搬到这里的第二周,她就热情地来敲门,邀请我到她家去喝下午茶。客厅的地方不大,我们就坐在餐桌旁聊天。我们这幢楼窗户朝西北,对面又有一幢楼挡着,从早到晚晒不到太阳。加上她的窗口爬满了蔷薇,屋里的光线就更暗了。她的餐桌上摆着一座枝形的铜烛台,她把所有的蜡烛都点上,映着旁边满瓶的一大束郁金香,显得雅致又浪漫。我们喝的是英国红茶,茶具也是英式的,她还准备了一碟的橄榄和一盘扇贝形状的玛德兰娜小蛋糕。

女邻居是美国人,当时恰好特朗普刚刚被选为美国总统。她说她听到消息之后,大哭了一场:“我为美国感到难过,他是个小丑。”她是一位摄影师,已经在巴黎待了三十多年。我注意到她背后的墙上挂着两幅摄影作品。其中一幅是乌云密布的海滩上,沙子半埋着一具大鱼的骨骼。另一幅很抽象,充满了乱七八糟的光线,看不出是什么。我礼貌地赞美了这幅鱼骨照片是如何的深刻。她说这也是她喜欢的一位摄影家的作品。另一幅是她自己的。下午茶吃得很愉快。我邀请她下周六上楼,到我家来喝一次中国茶。

在我家的这次下午茶,我们聊得更多。她说她女儿在美国驻法国大使馆工作,她每天都会去看她一眼。“我喜欢跑步。我每天的路线是从家到大使馆,正好看一眼我女儿。如果不是女儿要在这里工作,我早就回美国了。我直率地告诉你,我不喜欢巴黎。这里的人太冷漠。谁都会跟你说:Bonjour Madame,热情地拥抱你,行贴面礼。其实心里谁也不理谁。”美国大使馆在协和广场的西北角,铁栅栏外面总站着好几个持枪的士兵。他们肃穆的神情,与周围散漫快活的巴黎气息格格不入。每次从他们身旁走过,我都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

之后,我们经常见面,有时是在路上遇到,有时是在家门口碰见。还有一次是在协合广场边上擦肩而过。遇见了,都微笑着说一声:Bonjour。不过再也没有到彼此家里做客。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年就过去了。我们这两个外国人,也像她所说的法国人那样,彼此都很冷漠,谁也不在意谁。

巴黎突然就封城了。所有人都禁止出行。散步也只能在家门口附近,不可以走远。如果出门仅仅是为了买一根长棍面包,将罚款135欧。因为许多人每天都以这个理由出去逛一圈。

我们楼下有个封闭的小院子,大概40多平方米,四周都被墙围着,看不到外面。除了门房十天半个月会来清扫一下,从早到晚都锁着。封城之后,门房把锁打开,让住户偶尔到里面透一透气。有时候有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在里徘徊。有时候一个壮汉会端一杯啤酒来发一会儿呆。还有一位老人,每天傍晚都会来这里抽一支雪茄,抬头看天上的晚霞。不过所有这些人都只有下午才来。整个上午,都被我楼下的这位女邻居占据了。她在里面兜着圈子跑步。

她依然穿着运动服,扎着马尾巴,戴着棒球帽。我在楼上看她跑了几圈之后,就被她绕得头晕。她跑得并不快,可是很有耐心,一圈又一圈。据说法国图卢兹的一位男子,因为禁足,在自家七米长的阳台上跑了6000圈,花6小时48分,跑完了整个一个马拉松。女邻居显然没有这么夸张,可是整个一上午,向窗外一抬头,就看到她这样没完没了地跑,总是觉得怪异。

前天下午,女邻居跟我们的葡萄牙门房吵了一架。她和门房在门厅里说了一会儿话,刚回到家就又冲出来,说钱包不见了,一定是门房拿了,要她还给她。门房被逼无奈,打电话报警。警察没空理他们。我在楼上听他们几乎吵了一小时。最后不了了之。

我的对门,住着一位高级工程师,每天都弹钢琴。如何高难的曲子,他都弹得如行云流水一般。在他弹琴的时候,我都会打开门,让琴声更清亮地流进来。封城的这几天,他弹琴的时间更多了,上午、下午,各弹一次。我们简直生活在美妙的音符当中。昨天下午,楼下的女邻居忽然跑上来敲他家的门,指责我们这位钢琴家:“你弹得这样糟糕,真替你害臊。请你不要再制造噪音了。”钢琴声像被刀划断一样,一直到今天也没有再响起。

我习惯于晚上写作,昨天又工作到凌晨一点。关了电脑,起来洗漱。因为住的是古老的楼房,地板已经老旧,走起来总要发出一点吱呀的声响。整幢楼都这样。门外突然有人使劲地按门铃。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擦了擦嘴上的牙膏泡沫,去开门。还没走到门边,外面的人又嗵嗵地用手打门。许多朋友都警告我,不能随便给陌生人开门。据说最近曾有人穿着白大褂入门抢劫。我从猫眼洞里向外看,是我的女邻居。

她在责骂我,说我半夜里吵她,会让她死掉。我没有开门,她就一直在门外大声地数落着。也只过了五六分钟,她就下楼了。我心有愧疚,毕竟大半夜影响了别人,于是赶紧蹑手蹑脚上床睡觉。今天上午起床,拉开窗帘,我的女邻居又已经在下面跑步。下午四点多,我打算也到院子里走一走,透口气。打开门,发现门上被人用塑料胶带绑着一只气球。气球上写着:“安静!!!” 我拎着气球下楼,打算扔到天井里的垃圾筒里。门房站在她的门口,她总是站在这里,跟进进出出的人打招呼。气球吹得很大,上面的字是用粗黑的油墨笔写的。门房一眼就看到了。她什么都知道,神秘地用手指指自己的头说:“她这里破掉了。”我大概能理解她说的意思。我跟她说:“现在封城了,她不能去看她的女儿,心里焦燥。”

门房笑着问我:“她是不是跟你说,她女儿在美国大使馆工作?”

“是啊。”

“她没有女儿。我和她的房东都知道。她在这里住了8年,从来没有一个人来看她。”

晚上8点钟,埃菲尔铁塔亮起了灯光。四周突然响起了掌声与呼喊。越来越多的人打开窗户,向医护人员致敬。我探出头,看到我0楼的女邻居也打开窗户在鼓掌。对门的工程师,突然弹起了钢琴,是肖邦的《革命练习曲》。

(2020年3月21日,法国新增新冠患者1847人,确诊总数14459人。死亡已达562人。)

直到世界的尽头:“等疫情过去,买一辆房车,一直开,一直开。”

图 | 巴黎莫斯科路上的孔府餐馆

巴黎封城前一个多星期,有两位中国客人到“孔府”餐馆吃饭,其中一人咳嗽得很厉害。第三天,店主王先生觉得喉咙疼痛,浑身乏力,当即关了店门,把自己隔离在里面。

“孔府”是离我家最近的中餐馆,在莫斯科路1号,走路只要4分钟。因为环境优雅清静,每次请客,我都选这里。店主王先生说话温和谦恭,笑容腼腆。服务周道细致,却从不与顾客饶舌,一看就知道是个体面的读书人。与他熟悉是因为一次事故。

我和翻译家郑鹿年还有两位法国人约好在这里见面谈事。其中一个高大的法国胖子傲慢粗鲁,对中国不甚了解,又装做中国通的样子。说话之间用了侮辱性的词语,引得七十多岁的郑老先生勃然大怒,突然拍案而起。郑老师法语极好,两人发生了剧烈的争吵,几乎捋起袖子要动手了。我虽然自忖不是胖子的对手,还是挡在郑老师面前。另一个法国人惊呆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时身材单薄的王先生跑过来,死命地把大胖子按在座位上。

事后王先生说,我也好几次遇到法国人与中国人争执,从来没有看到郑老先生这么有血性的人。胖子真敢对我们老人动手,不信我们三个人干不过他。他说:“大不了把店砸了。”自此我和他结为好友,我喊他王兄,他喊我申兄。

王兄到法国已经二十多年。原先是来巴黎学画的,和一个上海来的学生租住在一起。两人一边学油画,一边在蓬皮杜艺术中心旁边的广场上给人画像。几年过去,上海同学的画家梦终于破灭,回了中国。王兄也放下画笔,跟几个师傅做装修。先是抬水泥、搬黄沙,后来学会了铺地板、贴墙纸、布电线、装水管,只要是装修的活儿,样样上手。一干三年,生活稍有结余,买了一辆尼桑面包车,开车运货。

2005年10月,两名黑人男孩在躲避警察时不慎被电死,引起了半个多月的法国大骚乱,全法有一万多辆汽车被烧,法国宣布进入紧急状态。王兄停在路边的车也被烧了。第二天早上去一看,只剩下一个空壳和一地碎玻璃。生活一下子又没了着落。思来想去,王兄找亲戚朋友帮忙,凑钱开了“孔府”餐馆。生意虽说一般,十多年下来,债务终于在去年还清。王兄笑着跟我说,现在终于可以挺起胸膛走路了。

几个月前,“孔府”忽然受了一次重创。我给王兄打电话,想订晚上的餐位。王兄语气急促而仓惶:“厨师出事了。”

昨天晚上,客人都走了,厨师到外面抽根烟放松,突然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王兄赶紧叫救护车,陪着去医院。拍过片子,厨师脑子里长了一个瘤。他什么保险也没有,王先生四处借钱,想着救他的命。

过了一周,我去见王兄。他原本白晰的一张脸,变得蜡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他说厨师救过来了。医生把他治得暂时没事,今天早上让他出院回家了,瘤还留着。医院没有提钱的事。

店还是要开,一时也找不到新厨师,王兄只好亲自下厨。大堂里由那个老实巴交的孟加拉伙计应付。很快到了中国农历年底,王兄说我和他都是一个人在巴黎,不如一起过一个年三十。他把晚上的生意停了,就我们两个人,炒几个菜,喝一杯。吃饭的时候,一直在谈新冠病毒和武汉封城。王兄叹息说自己没有路子,买不到口罩,只能给法国山东商会捐几百欧,就算表个心意。

就在法国总统宣布封城前的一个多星期,王兄喉咙疼痛,浑身无力,担心自己中招。他害怕传给客人,甚至毁了中餐馆的声誉,当即关了店门。

我散步时都会从他门口经过,每次我都喊他一声。他不开门,只在里面跟我说话。昨天经过他门口,他在里面跟我说,他以为自己得了新冠肺炎,这些天想了很多。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有过一辆面包车吧?有一次出城,迷路了。我把车开到一个森林里,看到一头鹿,就站在我的车前面,一动不动。看着它的眼睛,我忽然想,做一只鹿也很好。”远处突然传来救护车紧急的鸣笛。往两边看,街上一辆车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我那个厨师,脑袋里长瘤的那个,昨天给我打电话,他又出来工作了,送外卖。他说反正是死,不能在家等死,不如出来做点事。”

“死在路上怎么办?”我说。

“死在哪里不都一样。”王兄说。

“你到底想什么了?”我知道他有话想跟我说。

“我自从开这个店,到现在差不多15年,每天就像驴拉磨,不停地拉。15年,除了客人,我没有交往。除了去菜场,我都没看到巴黎是什么样。这些天关在家里,什么也不做,我就想,我这样活着到底为什么?”

“你可以当画家。你会是一个好画家。”“孔府”餐馆的墙壁上挂着他的一幅画,他取名叫《塞纳河》。长长一幅画,横跨了整个墙面,像许多颜色桶被同时打翻在地,无遮无挡地奔流向前,色彩和线条大胆惊艳,美得令人惊愕。

“我早就不画了。等疫情过去,我就把餐馆卖掉。我买一辆房车,一直开,一直开。我反正没有家,也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我就一直开。”他大概为了安慰我,又补充说:“我希望遇到好的……遇到了我就停下来画。”

我们不说话,隔着铁栅栏和玻璃门,互相看着,就像从世界的这头,看到那头。从外往里看,他像被关在一个大铁笼子里。从里往外看,他大概也觉得我在另一个笼子里。

(2020年3月22日,法国新增新冠患者1559人,确诊总数16018人。死亡已达674人。)

结语:

海明威说:“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此后一生中不论你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

在这场流动的盛宴里,即使疫病横行,荆棘陡生,仍有人选择把生活过成诗,他们重新凝视自己,在痛楚中剖析,在对日后向往生活的憧憬中坚持活着。或许这就是巴黎,生活总有巨浪,但它的子民在浪中也能起舞。

*本文授权转载自申赋渔先生个人公众号——赋渔的文字。

申赋渔,作家,文化学者。著有“个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中国人的历史系列”《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非虚构文学《不哭》、《逝者如渡渡》、《光阴:中国人的节气》、《阿尔萨斯的一年》;戏剧剧本《愿力》、《南有乔木》、《舞马》等,内容涉及历史、宗教、社会、环保等领域。2018年,《匠人》法文版《Le village en cendres》由著名出版社Albin Michel在全法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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