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浔古镇,江南夜雨。 摄影 /闲云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烟雨江南”。
在北方人的印象里,她是诗和远方 。 从课本上方块字里走出来的“江南”,是加了烟雨滤镜后“山色空濛”的 西子湖 , 是桨声灯影里带着“六朝烟水气”的秦淮河,是姑苏城外“人家尽枕河”的水乡古镇,更是在小镇雨巷里撑着油纸伞的“丁香一样的姑娘”。
▲ 扬州瘦西湖,天青色等烟雨。 摄影/清溪
但对于南方“梅雨区”的居民们来说,最为烟水朦胧的六、七月份,却正是一年一度的大型比惨现场——
在梅雨季节,长达近一个月的持续降雨,加上初露峥嵘的夏日暑气,使得天堂一言不合就化身“蒸笼”。每一条“悠长又寂寥”的雨巷里,都着藏着整面整面爬满霉斑的墙,至于油纸伞下的姑娘们,终日都要面对着晒不干的衣物和横行霸道的蟑螂。
江南的确是多情的,然而当她化身“六月的梅雨”,就成了无情的你,伴随着点点滴滴,痛击在南方人的心里。
▲ 西湖雷峰塔,烟水迷濛。 图 /视觉中国
南方为什么那么潮潮潮潮潮?
2020年的梅雨季节,比2019年来得更早一些。
据国家气候中心监测,浙江、江西和福建北部等地,早在6月1日就已走进了雨季,“入梅”时间较往年偏早了近7天——也就是说在芒种之前,北方人正忍受着高温炙烤,南方人已经开始被暴雨洗礼,南国北地,一蒸笼一烤箱,堪称是 “水深火热”。
▲ 江苏茅山,大雨中的道观。 今天(6月11日)起,随着雨带北抬,长江中下游地区也正式“入梅”,江苏、安徽以及湖北等地开启“暴雨模式 ” 。摄影/啃尼亚平脸人
然而对于漫长雨季来说,这只是个开头。每年初夏,由于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的季节性北上,南方的暖湿气流和北方南下的冷空气,就会如同两军对垒,在长江流域相持不下,产生一条东西跨度颇大的“战线”,也就是带来持续、稳定降水的“雨带”。
▲ 中国东部雨带推移示意图。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为我影响我国夏季旱涝变化的主要天气系统之一。 制图/Paprika
雨带逐渐北抬,所过之地降水量猛涨,纷纷入梅。 因而 我国“梅雨区”的范围,其实远比想象中的要广——
除了“晒不干棉被的江浙沪”,还包括湖北、湖南、江西、安徽、福建等地,以及台湾省的最北端。按照气象学者林之光的说法,“淮河以南,南岭以北,大约东经110度以东”,都可以看作是气象学上的“大江南”,其最为典型的特征之一,即是梅雨。
▲ 大陆梅雨区的范围,主要包括图中江汉地区、江淮地区和江南地区,这些地区有春雨、梅雨、伏旱、冬季阴冷等气候特征,且古代都曾在“江南”一词的涵盖范围内。制图 /Paprika
可以说,在气象学家的眼里,有梅雨的地方就是江南。
然而这个“烟雨江南”,从自然条件上看其实一点也不浪漫——在梅雨季节,自古以来,江南人就要面对潮湿闷热的气候和频频发生的洪灾。
早在汉代,司马迁就在《史记·货殖列传》里开了一发“地图炮”——“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当时对于江南范围的认知,主要就是今天的湖南、湖北南部以及江西的部分地区,这里地势低洼、气候湿润,时不时爆发洪灾水患。与土壤肥沃、气候稳定的关中地区相比,确实不太适合古人们生存。
▲ 雨中的岳阳楼,所谓“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摄影/李琼
而长沙、武汉、南昌作为南方三大老牌“火炉”城市,在接连不断的雨季中偶有晴天,往往又会伴随着气温的回升。当灼热空气里混入了浓重潮气,那种独特的“溽热”,就像是“物理和魔法的双重攻击”,使得体感温度远超真实温度,仿佛连周身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凝滞了。
▲ 生活在火炉城市,江边长大的武汉人自有变凉爽的办法。 摄影/宁波,供图/HANS汉声
靠近海洋的浙江、江苏和上海,则更容易受到台风等气候因素的影响,降水显得“飘忽不定”。以至于一到梅雨季节,包邮区突然就成了“包雨区”,弥散在空气中的水汽渗入生活的方方面面——衣服越晒越湿,家具越放越霉,地板越拖越脏……南方人所说的“霉味”,实质上是万物发霉后形成的复合味道,未曾到过现场真的难以想象。
▲ 上图:雨季水汽弥漫的浙江桐庐。摄影/韩阳;下图:雨中的杭州净慈寺。摄影/项玥
当然,“恶霸”蟑螂是格外喜欢南方雨季这种湿热环境的。相比北方常见的德国小蠊,活动在南方的美国大蠊显然更为恐怖——它们体型巨大,速度却奇快无比;不仅能飞檐走壁,更是拥有翅膀,能在偌大的房子里自由滑翔。不管多勇猛豪迈的北方大汉,初见时都会吓得“猛男落泪”,尖叫连连。
因而几乎我认识的每个南方人,在享受到衣服隔天就能晒干的待遇之后,都会产生定居在北方的冲动。
▲ 上图:婺源游山村人家,典型的徽派建筑墙面。摄影/于永乐;下图:梅雨季歙县晒衣服和粮食的家庭。摄影/李孝祥
梅雨,如何引领江南的“潮流”?
梅雨季节 从来都不浪漫,真正浪漫的,是在雨季里依然能优雅生活的江南人。
在7000多年前,他们就开始设计防潮防水的居室——在造房时打下长长的木桩、铺上厚厚的地板,将房屋分隔为上下两层,上面住人,下面养猪,即便是在雨季也能有效地通风避暑、防潮防虫。这种在河姆渡遗址中出现的“双层小屋”,即是“干栏式建筑”。
▲ 上图:河姆渡干栏式房屋复原图。摄影/蔡敏 下图:良渚古城遗址,由谷口高坝区和平原低坝区共同构成的外围水利系统。 摄影/朱关城
而这片土地上“雨热同期”的气候,尤其适合河姆渡人在沼泽发现的一种“野草”——水稻的生长。到5300年前,在今天杭州境内建起一座大城的良渚人,开始在城外兴修水利,建造了中国最早的堤坝系统,并引水入渠,灌溉稻田,将烦人的积水化作丰收的希望。
▲ 每年芒种前后,安徽歙县的安苗时节。 摄影/丁嘉一
在先民的改造之下,人与梅雨“化敌为友”,塑造了南方独特的生产、生活方式;然而江南人绝不满足于此——他们更要凭借自己的审美“引领潮流”,将难缠的梅雨,变成诗意栖居的布景。
湘西人的吊脚楼,看着像是“干栏式建筑”的豪华加长版。
楼阁往往依山靠河、凌空而建,一半虎踞青山,另一半则高悬水面,因而能起到通风干燥的效果,在湖南湿热的气候中显得格外清凉。每当雨季袭来,瘦高的吊脚楼在河岸高耸独立,犹如烟雨迷濛中“在水一方”的绝世佳人。
▲ 雨季的凤凰古城,别有一番韵味。 摄影/卢文
更为知名的徽派建筑,则几乎成为了中式美学的代名词。
在庭院式的房子里,四面屋顶微微倾斜,有便于雨季排水;院中开有天井,可令雨水沿着屋檐汇聚而下,构成“四水归堂”的独特格局。而最为惊艳的无疑是墙面——徽州人往往以白垩涂墙来吸水防潮,雨季过后,墙面因雨水侵蚀而爬满了斑驳的印痕,仿佛借梅雨之手挥毫泼墨,画就了一幅写意山水图。
▲ 雨中的安徽黟县碧山书局,天井院格局。 摄影/方托马斯
甚至可以说,雨季才是打开江南的正确方式。
在南京,雨唤醒了石头城的六朝沧桑。玄武湖、固城湖、金牛湖、莫愁湖……湖湖水涨,波光潋滟;长江、秦淮河、滁河、胭脂河……江河奔流,浩荡前行;还有栖霞寺、鸡鸣寺、静海寺、灵谷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梅雨中的六朝古都焕然一新,也酝酿出了南京人独一无二的“烟水气”。
▲ 南京灵谷寺 。 摄影/啃尼亚平脸人
在杭州,雨催生了西子湖的浪漫情愫。作为江南风物代表作之一的油纸伞,就以浙江杭州、安徽宣城等地所产的为上品,用淡竹做伞骨,皮纸做伞面,再刷上桐油防水,轻盈素雅,飘摇若仙。当年许仙和白娘子初次相遇,就是靠着那一把你借我还的油纸伞,才结下了“千年等一回”的奇缘。
▲ 安徽宣城的油纸伞车间 。 图/视觉中国
还有烟雨中的苏州园林,更添生动灵秀;风雨中的绍兴乌篷船,适合听雨醉眠;连梅雨中的愁绪,都具象化成了“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江南人的浪漫,足以让烦闷的雨季在岁月里熠熠生光。
▲ 江南的雨,绵绵而潇潇,园林灵秀之气更浓。摄影/墙里的花园, 图/图虫·创意
梅雨的味道,是南方人湿润的乡愁
梅雨 就和故乡一样,身在其中只觉得厌倦,离开之后才懂得怀念。
周作人 在北方吃到老乡送来的“腌苋菜梗”,说它有种江南的“旧雨之感”。旧雨是什么滋味?大抵是湿漉漉的,包含着淡淡的“霉味”,还带有故土的潮气和腥气,苋菜梗的滋味就像那梅雨一样,旁人避之不及,唯有游子眷恋不已。
为了度过梅雨中这段湿热而漫长的时光,江南人创造出了颇多“雨季限定”的风味。而江南人的乡愁,往往也都浓缩在了饮食里。
梅子酒 ,就是其中最为知名的一种。所谓“梅子黄时雨”,古人讲究以物候推测天时,每年青梅转黄,则意味着雨季将至,此时的梅子开始褪去涩味,中和酸甜,尤其肉厚多汁。用来煮酒,酒香里夹杂了梅子的清香;用以酿酒,则酒液里富含着梅子的酸爽,在食欲不振的夏日里,足以唤醒迟钝的味蕾。
而在梅雨来临之前,江南人还会提前腌制、晒干各种食材,在连月不开的天气里,仿佛依然能享受着骀荡春光。
▲ 绍兴安昌古镇,晾晒的梅干菜。摄影 /方托马斯
最会腌菜的当属绍兴人,大凡名字里带个“霉”字的东西,在浙江大抵都和绍兴有关。鲁迅在上海的时候,母亲总是给他做“霉干菜烧肉、霉千张、霉豆之类”,甚至还自制“霉腐乳”。而所谓的“霉干菜”,也被叫做“梅干菜”,既是“霉味”的霉,也是“梅雨”的梅。
▲ 梅干菜扣肉。摄影 /学文映像
鲁迅 在北京的绍兴会馆宴请安徽绩溪人胡适的时候,就特地点了一份梅干菜扣肉,俩人吃得宾主尽欢;而在他的日记里,梅干菜更是屡屡上镜,江苏人汪曾祺历数各地咸菜,说了一句,“鲁迅《风波》里写的蒸得乌黑的干菜很诱人”。
让安徽人、浙江人、江苏人同时满意,看来带“霉味”的梅干菜不仅是浙江人的乡愁,更是整个江南共同的味觉记忆。
▲ 臭鳜鱼,闻着微臭,吃着特香。 图/图虫·创意
安徽人 则干脆“自暴自弃”,既然雨季食材容易受潮变质,那索性就把“腐败”做成徽州菜的特色。徽菜里最有名的臭鳜鱼,大名叫做“腌鲜鳜鱼”,用盐来腌渍鱼肉,等到其轻度腐败,会诞生出一种发酵过的、似臭非臭的气味,反而能充分发挥出鳜鱼味鲜肉嫩的特质,先煎后烧,搭配上笋、肉、辣椒、葱姜蒜等食材,入口反而有种鲜甜和回甘。
▲ 毛豆腐。摄影 /张玉军,图/图虫·创意
而说起“腐败”,徽州的毛豆腐(也叫“霉豆腐”)也丝毫不落下风。豆腐发酵后,不仅有了一层让人羡慕不已的浓密毛发,植物蛋白转化成氨基酸,还产生了更加鲜美的滋味。毛豆腐煎炸后风味最佳,皮金黄微皱,内里仍是豆腐的细嫩,蘸辣椒酱入口,咸鲜滚烫,韵味十足。
想家的时候,往往连梦都是潮湿的。 无论是烟雨中的粉墙黛瓦,还是饮食里的“旧雨味道”,离家万里的时候,都会在关于那场雨的记忆里一一浮现,成为江南人遥远而湿润的乡愁。
▲ 绵绵细雨带来湿润的乡愁,摄于南京高淳漆桥老街。 摄影/何小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