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犯都听古典音乐的梗，托尔斯泰早就用了

《四重奏》

《第九号小提琴奏鸣曲》，别称《克鲁采奏鸣曲》，是贝多芬于1802年至1803年间创作的小提琴奏鸣曲，也是他去除莫扎特的痕迹，践行自己音乐语言的作品。

在这部作品的影响之下，托尔斯泰写了同名小说，以贝多芬的《克鲁采奏鸣曲》作为小说杀妻场景的契机，捷克作曲家雅纳切克则根据托尔斯泰的小说，在引用贝多芬的作品写成的弦乐四重奏之下，完成了同样精彩的创作。

01.

谁的《第九号小提琴与钢琴奏鸣曲》

首先让我以四点来为大家介绍贝多芬的《第九号小提琴与钢琴奏鸣曲》。

第一，这首曲子之所以有Kreutzer （克鲁采） 的昵称，在于贝多芬1805年出版它的时候，把它题献给他在1898年在维也纳法国大使馆认识的法国著名小提琴家Rodolphe Kreutzer。

Kreutzer也是作曲家，当年他写的小提琴协奏曲，是那时候音乐会的标准曲目，不过现在就几乎听不到演出了。这首曲子在1803年5月24号首演的时候，首演人是另外一位著名的小提琴家，叫做George Bridgetower。

贝多芬其实是根据他非常奔放的演奏风格谱写的这首作品。在他们首演前的排练，Bridgetower自己还加了一些变化，贝多芬非常喜欢，所以在正式出版的时候还把这段旋律加了进去。

当年的首演其实非常刺激，因为贝多芬没有时间在首演前把曲子写出来，所以我们可怜的小提琴家真的就是用首演前的几个小时来练这首曲子，然后就上台演出了，而这还是一首非常困难的作品。

贝多芬在第一版乐谱上面写这是以高度的concertante，就是复协奏曲的风格，几乎像是一首协奏曲一样的创作。所谓concertante，复协奏曲，我想指的就是这个曲子不止小提琴不容易，钢琴听起来也很困难。

《克鲁采奏鸣曲》不止难度高，篇幅也很长，它第一乐章有一段序奏，是贝多芬十首小提琴奏鸣曲里唯一有序奏的一首，而这第一乐章长达14到15分钟，即使不演奏反复乐段，也是10到11分钟，整首曲子演奏时间可以长达40分钟，像是一首协奏曲。

好了，说到这里大家可能会想，那既然如此，这首著名曲应该题献给Bridgetower，怎么会给了Kreutzer呢？

答案是就在首演到乐谱出版这段时间，贝多芬和Bridgetower的友谊发生了变化。

可能是为了要气Bridgetower，或者是为自己要在法国的发展投石问路，贝多芬把它题献给了Kreutzer。不过很讽刺的是，Kreutzer并不能理解贝多芬这首作品，这一生都没有演奏它。可是对于一般大众来讲，今天会知道他的名字，还是因为贝多芬的题献。

第二，这首奏鸣曲和我在前一集的内容，也就是贝多芬作品30跟31，其实可以看到横向的关系。大家还记得作品31之3，贝多芬《第18号钢琴奏鸣曲》的结尾乐章吗？

在上一集我说这像是意大利的《塔兰泰拉舞曲》，而《克鲁采奏鸣曲》的第三乐章也是这样的感觉，甚至更为狂热。

伟大的小提琴家Nathan Milstein米尔斯坦的自传里，他说他有一回在旅馆房间里面练这一首奏鸣曲，练到第三乐章，窗户外面有人很热情地跟他挥手，那人问他你也是土耳其人吗？你怎么会演奏土耳其的音乐呢？说不定贝多芬写作这个乐章的灵感真的来自于当时在维也纳街头巷尾可以听到的土耳其音乐。

不过这个乐章他其实早就写好了，原来是要当做第6号，就是作品30之1，这首奏鸣曲的第三乐章。可是贝多芬写完之后发现它太辉煌了，不太适合那首奏鸣曲，到第9号才派上用场。

贝多芬《第六号小提琴奏鸣曲》是A大调，这个乐章当然也是A大调。不过《克鲁采》究竟算是什么调性呢？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点。

我们听听看它的开头。一开始的序奏，我们听到小提琴独奏，而且是跨度非常大的和弦，但这什么调呢？好像不是那么能够确定。然后钢琴出来，我们知道是A大调。

我们现在听到的序奏，其中的音乐素材就会成为接下来整个乐章发展的种子，我也一再强调这是贝多芬发展出来的作曲技法。

不过序奏毕竟是序奏，不是乐章的主体，这个A大调序奏几经发展，要进入第一乐章本身的时候，我们听到音乐变成了A小调。

如果我们看整个第一乐章的构成，其实它更像是A小调，而不是A大调。虽然一般人现在都称呼它为“A大调小提琴奏鸣曲”，但至少我会说这是一个调性不稳定的乐章，而这种不稳定的感觉当然又增加了音乐的紧张感。

只是，它虽然调性不稳定，和声运用倒是相对简单，没有贝多芬在作品30或31里面用到的一些非常特别的技法，我觉得这也是它受欢迎的原因，就是因为和声不复杂，对一般听众而言，这是一听就可以了解，或者说一听就可以被打动的音乐，加上灿烂奔放的技巧表现，当然非常有渲染力。

最后第四点，我们从刚才的片段也可以听到，《克鲁采奏鸣曲》里面有说话似的音乐语言，快慢交替的乐段。

比较前两集的节目，特别是像作品31之2《暴风雨奏鸣曲》，我们非常确定这就是贝多芬这一时期所发展出来的音乐语言，在奏鸣曲式中注入幻想的素材，也因为幻想让这首作品听起来特别有即兴挥洒的感觉。

它的第一乐章都是奏鸣曲式，可是听起来仍然奔放。第二乐章则是变奏曲，还是演奏时间长达15分钟以上的变奏曲。

如果没有这样的即兴自由感，乐曲很容易变得沉闷，当然这也是演奏者诠释的一大课题。

02.

托尔斯泰和他的小说《克鲁采奏鸣曲》

1828年出生，1910年过世的托尔斯泰，不只是俄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也是世界文学史上的一大巨人。

他的作品被广泛翻译成各国的文字，销售量估计达5亿本以上，小说跟剧本更是一再被改编成影视作品。

托尔斯泰的作品不止展现出精细的观察力，还有高超的文字技巧，更反映了他强烈的道德观。特别是他写于1880年之后的作品，常常会有非常强烈的说教的意味，出版于1890年的《克鲁采奏鸣曲》正是这样的创作。

这篇短篇小说的主旨其实讲的是性欲、婚姻，还有礼教，特别是关于性欲。

我建议大家读《克鲁采奏鸣曲》这篇小说，可以从它的后记，也就是“跋”开始看起。

在这篇小说出版之后，托尔斯泰接到非常多陌生读者的来信，希望他能够用通俗明白的文字说明为什么要写《克鲁采奏鸣曲》，这篇小说到底要讲什么？于是，他就写了这篇后记：

第一点，他认为我们的社会形成了一种牢固的，所有阶层都认同，并且得到伪科学支持的观念，就是“性关系是人的健康所必须的”。然后他说这是不好的，不能够因为一部分人的健康而损坏另一部分人的肉体跟心灵。

第二点，在我们的社会里，性关系不仅被看作健康的必要条件，还是生活中一种充满诗意的高尚的享受。

夫妻之间的不忠实在社会所有阶层里都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他认为这是不好的，结论是我们不应该这样做，为了避免这种行为男女都应该接受家庭跟舆论的教育。

第三点，在我们社会里，由于对于肉体爱的错误看法，生儿育女失去了它的意义，不再成为夫妻关系的目的跟理由，他认为这是不好的。使用避孕方法之所以不好，因为这使人逃避对于孩子的关怀和操劳，而且这也是近乎违反人类良心的行为。

那么听到这里，大家大概已经觉得，天呐，这真的是一部充满说教意味的小说。事实上托尔斯泰还写了第四点、第五点，还有很多话，我就不再多说了。

但好玩的是，这样一部充满说教意味的小说，为什么会这么著名呢？答案就在于托尔斯泰用了音乐，也就是贝多芬的《克鲁采奏鸣曲》，作为小说主角杀妻的导火线。

小说的叙述者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只因为会弹钢琴的妻子，和会拉小提琴的朋友，一起在他家合作了贝多芬的《克鲁采奏鸣曲》，他的嫉妒之心完全被音乐所挑动，认为这两个人一定有奸情，最后杀死了妻子。

在小说第23章，这位叙述者这样说：

“贝多芬的《克鲁采奏鸣曲》是他们合奏的第一首曲目，您记得那里面的第一乐章急板吗？记得吗？噢，这真是首惊心动魄的奏鸣曲，特别是那段急板，简而言之，只有音乐才具有这种动人心魄的力量。为什么呢？我也不是很清楚，什么是音乐，它的影响力是什么？它如何才能达到它的预定效果？有人说音乐能净化人的心灵，让他高尚，这真是胡说八道！

的确，音乐是有一定的感染力，特别是对我这种人影响力更大，可是我的心灵绝对不会因为音乐而纯净，音乐不能净化心灵，也不能让心灵卑劣，它就只能让心灵为之震荡冲动。

我要怎么和您解释明白呢？音乐让我忘记，忘记自己所处的真实环境，它带我到了一种和现实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音乐感染下，我认识了一些我以前未曾认识的，理解了以前我不能理解的，实现了我过去不能实现的。

对于音乐的感染力，我是这样想的，音乐像打哈欠或发笑，我没有要打瞌睡的念头，但是看到别人打哈欠，我也就跟着打起了哈欠，有了睡意。我没有想笑的念头，但是看到别人发笑，我也就不由自主现出笑容。”

在另一段里，小说的叙述者这样说：

“就拿《克鲁采奏鸣曲》来说好了，第一段急板怎么可以在客厅里，在一群花枝招展、袒胸露背的妇人面前演奏这样的音乐呢？

在欣赏这种曲子的时候，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拍拍手，又窃窃私语近日的一些流言风语，这成何体统呢？只有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之下，这种乐曲才能够演奏，而且还要配合与这首乐曲相称的重大行动才可以，演奏跟行动都要和这音乐符合！

假设演奏的时间不合适，场合不合适，那只能激起毫无用处的情感波澜，这能够不出意外吗？老实说，这首奏鸣曲对我起了可怕的作用，它向我揭示了新的感情跟全新的希望，是我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所以，怪来怪去都是贝多芬的错，都是《克鲁采奏鸣曲》的错。

托尔斯泰当然是非常厉害的作家，他清楚，如果这篇小说叫《论性欲与节欲》应该没有人会想看。可是安排了这样一个精彩的桥段，还用《克鲁采奏鸣曲》当作小说的标题，当然很多人会感兴趣。

事实上，这首小提琴奏鸣曲在19世纪，特别是在浪漫乐派之后，被很多人认为是小提琴奏鸣曲的巅峰之作，广受听众与音乐家的喜爱。

选择这首情感激烈，表现幅度广大的奏鸣曲当成点燃火药的引线，当事人应该是很能认同的。

值得一提的是，托尔斯泰在他的艺术论里面大力地批判晚期贝多芬的作品。但是从他跟柴可夫斯基的书信，还有和拉赫玛尼诺夫的往来中看，我其实觉得他讨厌的并不只是晚期的贝多芬，他基本上就是不喜欢贝多芬，他觉得那是非常不自然的音乐。

托尔斯泰其实非常喜爱音乐，也颇有研究。他的家里有两架钢琴，还有各式各样的乐谱，而他甚至写过一首很著名的钢琴圆舞曲 （《Waltz in F Major》） 。

听到这样的作曲风格，大家可以想象，托尔斯泰可能真的不太容易欣赏贝多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