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千年中轴线北京路的改造，看我不美而实用的大广州

北京路，几乎每个城市都有一条。论名气，可能广州的北京路是最大的一条。

北京路，一直是广州的中轴线，繁华了两千多年。 清朝，这条路叫双门底； 清亡后，又改叫永汉路； 1966年，改叫北京路。

这条路上走过很多名人，苏东坡、周敦颐、林则徐、张之洞、孙中山……

古代，外地官员来广州上任，先到珠江边的“天字码头”附近上岸，就是今天乘船夜游珠江的地方，然后沿着现在的北京路，一路向北，走几百米，就到了现在广东省财政厅的位置，这里最早是南越王宫，到明清时期成了广东承宣布政使司衙门。 民国时期，这里改建成广东省财政厅大楼，一直沿用至今。

我二十多岁刚到广州时，常来北京路。那时，到底年轻，什么都新鲜，觉得这条路什么都好，吃的喝的玩的穿的，简直应有尽有。后来，工作单位附近的天河越来越繁华，我逛北京路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上一次来北京路，都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前段时间听说北京路在改造升级，想来看看变成啥样了，但一直未成行。

前两天，终于得空，去了趟改造升级后的北京路。

看得出，越秀区花费了不少心思改造，路两侧店铺的外立面全部翻新，一派岭南风格。地面也重新铺装了，一律是透水仿石材地砖，实用又好看。店铺方面，既增加了传统老字号，也引进了网红品牌。

从商业的角度来看，北京路，改造比不改造好，改造后比改造前好。

不过也有一些失望。

整条街还是围绕着买买买做文章，除了那段用玻璃罩起来的、体现北京路历史的宋元明清路面展示，其他地方跟别的城市的步行街，没什么区别。 当然，建筑外观和一些本土老字号，能看出这是广州的街道。 但除此之外呢？

广州的北京路，如果仅仅局限在吃喝玩乐方面，那就太可惜了。

这条路是广州的宝藏之路啊。

如果没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北京路改造成目前这样，也算尽力了。 一条商业街，除了吃喝玩乐买买买，你还能指望它承载什么？

北京路周边文物古迹众多，除了众所周知的南越王宫博物馆和大佛寺，还有秦番禺城遗址、秦汉造船工地遗址、明城隍庙、明清大南门遗址等，以及“广州第一家族”许氏家族聚居地——许地。

许氏家族，近两百年来，名人辈出， 包括 曾任清朝吏部尚书和闽浙总督的许应骙、参与创建黄埔军校的粤军总司令许崇智、三次出任中山大学校长的许崇清、周恩来邓小平的亲密战友许卓以及鲁迅夫人许广平等。香港明星许绍雄，也是许家后代。许广平是许绍雄的姑妈，也就是说鲁迅是许绍雄的姑丈。

近现代史上的很多大事，都能和许地上的人物扯上关系，但是，广州好像已经将他们遗忘了。如果没有忘，许地的保护怎么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呢？如果没有忘，改造北京路的时候，“许地风云”这些元素起码可以体现一下吧？如果没有忘，你去问问身边有几人知道许地？

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意识的问题，文化的问题。

在很多外地人印象中，广州是一个商业高度发达的城市，适合做生意，适合买买买，但是文化嘛，就一笑而过了。 一条历史那么深厚的北京路，都看不出有什么文化的样子，何况其他？

很多人不同意广州没文化的说法，包括我在内。 广州人对家族的重视，对节日的坚持，对粤语的守护，在所有大城市中，无出其右者。 广州的文化产业，在全国也是处于绝对领先的地位。 喜羊羊、熊出没、猪猪侠、小魔仙，都是广州出产。

广州的文化极度平民化，根植于升斗小民的日常生活，奠基于柴米油盐酱醋茶之上，和帝都的政治文化以及江浙沪的腔调文化，都有极大不同。广州文化需要沉潜下来慢慢体会，非经年累月不足以领略它的滋味。

加上广州人特有的低调，广州文化到底是什么特质，外地人几乎无法了解。

文 化和文艺不是一回事，但一般人都会把文艺和文化挂上钩，人们也经常通过文艺来了解一个城市。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直到上世纪末，广州一直是中国流行音乐的发源地，成就了最早的一批流行歌手，比如毛宁、杨钰莹、林依轮、李春波、陈明、高林生、黄格选、陈少华、周冰倩、陈妃平等。

1993年，李春波唱道，“我在广州挺好的”。 那时的广州，确实令无数人向往。

1994年，开播一周年的南京经济台举办了 “光荣与梦想——中国流行歌坛展示和展望”大型系列活动。南北各路流行歌手齐聚南京，演唱会成了擂台赛。最后广州以微弱优势战胜北京，最后有了一句话：光荣属于广州，梦想属于北京。只是，梦想比光荣更具吸引力。

那次“光荣与梦想”擂台赛之后没两年，歌手们就集体北上，去了北京。 广州音乐的盛筵，散了。

2000年以后，就再也没人歌唱广州了。

今天，成都有赵雷，西安有许巍，南京有李志，连石家庄都有人歌唱，唯独广州像一个沉默的看客。

广州，没有出名的诗人，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家，关山月黎雄才之后也再没有大画家。广州，似乎穷得只剩钱了。可是比钱的话，连杭州都明目张胆地看不起广州了，就更别提深圳了。

在这种情况下，说广州有文化，确实很难说服外地人，尤其是感性的年轻人。 广州有的高楼大厦步行街，人家也都有。 比历史的话，人家也不怕你。 比流行文化，排除动漫产业，你出产过几个偶像？

再说现实一点的，如果有外地朋友来广州玩，你会带他去哪玩？ 无非是广州塔、陈家祠、珠江夜游、长隆这几个有数的景点。 还有其他可玩的地方吗？

前年春节，朋友一家来广州玩。 我带他们去了佛山，看了祖庙里的舞狮、武术和唱戏，后来又去了岭南天地逛街吃饭。 他们玩得很开心，说这才是心目中的广东。

类 似佛山岭南天地的地方，广州勉强可以推出一个永庆坊，但是规模和文化内涵挖掘呈现方面，还是差了不少。 永庆坊被官方称为街区微改造的典范，至于到底好不好，那就仁者见仁了。

永庆坊位于号称“广州最美老街”的恩宁路，这里荟萃了西关骑楼建筑的精髓。以恩宁路为代表的西关建筑之独特价值，在国内其他大城市中是找不到的。无论是成都的宽窄巷，还是上海的新天地，都无法和西关比。宽窄巷新天地代表的是一个城市的局部，而西关代表的就是传统的广州。

即使是这样一条路，以前也没被当成宝，被拆得七零八落。 后来在城中媒体以及一些热爱广州的年轻人保护和呼吁之下，拆迁才收敛一些。 这几年，恩宁路一带进行了微改造，也是有赞有弹。 批评者认为，大量引入商业载体会导致居民外迁，影响街区的历史风貌。

我的观点是， 改造升级旧街区，这本身就是一种求变，总比什么事都不做，任由街区、老人和生活方式一起死去要强。 只不过，改造的手法可以更高级更人文一些，不要显得太流嘢。

整个岭南，最具代表性的城市，毫无疑问是广州。 两千多年的风云，两千多年的沉淀，老城区的每一条路，很多老房子，其实都有一段古，就看怎么把故事讲好。

前几天，我写了一篇对比江苏和广东服务区的文章，提到广东人对美的感觉不如江苏。 有广东朋友跟我交流说，我们广东人有的吃有的喝就好，自己觉得舒服就好，简简单单就好。

这位朋友的话，非常有代表性，也是千百年来广东人民生活智慧的结晶。 吃喝不愁，物质充裕，叹生活，多惬意，不用整那些虚头巴脑的。

但是，生活不仅仅只有吃喝玩乐，还有诗和远方。

中国城市之间的竞争，会逐渐往更重视文化方向发展。以后比拼的，将不仅仅是GDP。城市腔调、文化气质、网红属性……这些以往不被重视的特质，越来越会决定一个城市的发展上限。

为什么没有人再来歌唱广州？ 先来看看其他城市的特色，北京是先锋，上海是腔调，南京是忧伤，成都是精致，西安是厚重，所以民谣歌手们特别爱这些城市，一唱三叹。

然后我来问一个问题，广州有什么地方值得写入歌里？ 肠粉叉烧？ 一盅两件？ 迎春花 市？ 拜神祭祖？ 重阳登高？ T恤人字拖？ 广州这个城市的底色始终是岭南的，始终是平民的，始终是烟火气十足的。 它既不激烈，也不忧伤，和文艺简直是先天绝缘，就像那条静水深流的珠江，很少在文艺作品中出现。

几乎所有人都不否认，广州特别适合生活，能给人特别强的幸福感。 每一个热爱广州的人，置身此城，都有鱼入大海的感觉，自在从容，宽广无限。

广州是杂乱的，有时甚至是野蛮生长的，有人从中能看到旺盛的民间活力，也有人能看出不讲究带来的审美缺乏。

我的大学师兄马东是广东客家人，在广州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吐槽起广州特别凌厉，我理解为爱之深恨之切。 他说： 人就跟土豆花生萝卜白菜一样，都是地里长出来的。有什么样的水土就有什么样的人。广州人、广东人最大的优点是实在，不忽悠，最大的缺点就是太实在，没美感。把珠江新城拿走，广州基本还是一个大乡镇。你再看zhu城里的广东省博物馆，看着还挺像样的对吧，你再细看“广东省博物馆”那几个字，不但几乎看不见，用的字体跟颜色我也是服了服了服了。作为一个在广州住了二三十年的前媒体人，我对深圳将全面压倒广州毫不怀疑。最核心的原因，也是人的素质差别。城市的竞争，跟国家的竞争一样，最终还是取决于人的素质。

他的观点我基本赞同，尤其是广州缺乏美感这一点。

广州城市面貌上，除去珠江新城的一些建筑，其他区域的现代建筑，乏善可陈。 人的穿着打扮上，T恤短裤波鞋拖鞋，基本上是大多数人大部分季节的标配。 炎热天气所限，确实搭配上很难穿出层次感，人们也懒得钻研穿衣着鞋，女人很少化妆，男人很少梳头，但是由此带来的美的欠缺，也是显而易见的。 当然也有好处，大家都穿的少，衣着上的攀比也少很多。 不攀比，人就活得自在，幸福感就出来了。有人甚至写文章说，全国最快乐的年轻人，一半都在广州。虽然略显夸张，但离事实也不远。

个人层面，可以散漫不讲究。 但是城市方面，未来的趋势一定是，谁更有文化，谁更有审美，谁就更宜居，谁就更有后劲。

我生活在广州快二十年，余生也大概率在此生活， 我真心希望广州继续有好吃的好喝的，还能有更多的文艺演出，更多的诗人作家，更多的民谣歌手，更漂亮的建筑，更多千奇百怪的人 。 这样的广州，才是更美丽更幸福的南方大城。